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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于“绍兴鬼戏”的再创作

丁志刚

  有关“绍兴鬼戏”的电视作品,真的不多,笔者曾经参与过电视文艺片《绍兴鬼戏》的创作,拍摄过程中,被这种古老的文化现象所深深地吸引与折服,这也是促成此次再创作的根本原因。原北京广播学院研究生部主任、博士生导师周华斌教授曾对笔者说:《绍兴鬼戏》这么一个能够把绍兴鬼戏民俗文化的内涵挖掘出来,而且让人感觉到震动的片子不多见,它有强烈的人民性与朴实的民俗性。但是作品在深层次的文化内涵、艺术内涵上还缺少火候,还有不少值得提升的空间。周教授的评点同样令人震动,重拍“绍兴鬼戏”的想法也油然而生,并以人文纪录片的方式呈现。可以说,这是对濒临失传的戏曲艺术的一次抢救,是绍兴传统人文精神的一次张扬。
  虽然绍兴鬼戏对于大多数上点年纪的人来说并不陌生,但是这种特别的文化样式,随着时代的演进,如今已渐渐没入历史的风尘,但作为绍兴一种独特的文化遗产,我们依然有着保护和传承它的职责。陈逸老师的神来之笔,为我们的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提升了我们的信心。从1998年到2015年最后一个镜头,摄制组历时17年,深入绍兴嵊州各个乡村,在荒郊野外、在田间地头跟踪拍摄,在那些朴实无华的民间表演艺术家那里,我们一点一点积累素材,本着慢工出细活的精神,以期能够逼真地还原绍兴鬼戏的本来面目,深入挖掘鬼戏中蕴含的现实意义,弘扬绍兴传统戏曲艺术的巨大魅力。
  作品打造过程中,受到了六龄童、十三龄童王振芳等绍剧表演艺术家及潘肇明、罗平等专家学者的大力支持和配合。其中,为了配合摄制组的拍摄,“美猴王”六龄童不顾高龄亲自表演起了“男吊”和“跳无常”,作为表演艺术家,六龄童成功演绎过无数角色,但是由他表演的“跳无常”,你一定没有看到过。而年届七十高龄的艺术家王振芳则翻箱倒柜找出了老剧本《无常骂狗》,并亲自扮演了“无常”这一角色,再次为我们展现了“无常鬼”独一无二的艺术特色。对于老一辈艺术家们的这种敬业精神和对艺术的忘我追求,我们敬佩至极。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再次审视“绍兴鬼戏”这一独特的文化现象。
  记得鲁迅说过,他小时候也曾出演过一个小鬼,他在《社戏》直抒胸臆地写下了他儿时观戏的情景。而他笔下的《女吊》和《无常》,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两折绍兴鬼戏。绍兴的鬼戏以目连戏为底蕴,从中国戏曲史上来讲,目连戏“目连救母”杂剧,在北宋时期就已经开始在民间流传。在绍兴因为经常在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上演,所以民间称为“鬼戏”,绍兴人管这叫做“夜目连看夜鬼”,据老一辈艺人讲,“目连救母”可以连演三天三夜,它用戏曲的方式描述神、鬼、人,在天堂、地狱、人世游走时碰到的各种事情,里面串联了100多折小戏,并且每一出都可以单独拿出来演,还可以随意组合,几乎是看一场社会新闻大杂烩。过去演目连戏有专门的目连班,多为原先的锡箔工人、剃头师傅、做酒的、轿夫、打铁的、泥瓦匠、撑船的,相互举荐,临时凑成,逢节出演,秋风起时即便解散。另外,鬼戏还带有群体性特点,所有的鬼都可由村民扮演,通常进进出出满台皆鬼,鬼戏演出一旦进入高潮,群鬼们便跳下台,穿过观众奔出村子,从而把全村观众裹卷进来,山呼海动,声势浩大,场面壮观,颇有“一国之人皆若狂”的情景。如今这种不受空间限制,把整个村镇作为整体演出环境的占有能力已颇为罕见。因而说绍兴鬼戏是集民间多种信仰、风俗人情、习惯娱乐为一体的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更主要的是它已经把民间的世俗文化全部融合在这个鬼戏里面,它已经不再是单一地体现佛家思想,而是儒释道三教合流的产物了。
  据新昌调腔剧团编剧,调腔目连戏研究者潘肇明介绍:绍兴的鬼戏,象《调无常》、《女吊》、《男吊》它都是脱胎于调腔目连戏,一般调腔以前都没有曲谱,这些老艺人在本子上面加上一些符号,这些符号象蝌蚪一样,象蚯蚓一样,所以叫“蚓号”,表演的艺人看到这个符号就知道是什么曲牌,他就可以唱出来。
  在绍兴最出名的鬼是女吊,也就是女性吊死鬼。随着凄厉的目连号头响起,女吊急步登场、三冒头、在台中站定,吐出红包开口讲话。“奴奴生来一枝花,貌比西施多美丽。年纪才得十三岁,鸨母逼我梳拢髻。啊呀,苦呀,天哪!”又悲又壮,很凄美,让人感觉到心灵的震撼,女吊在舞台上翻腾扑踢,体现了一种仇恨一种对恶势力的复仇精神。据绍兴市艺术研究所国家一级作曲罗平介绍:女吊在绍兴是称为红神的,她生前坎坷,受尽凌辱,最后悬梁自尽,但心中仍愤恨难消,总要寻机报仇。鲁迅曾用笔赞美她是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并以横死而得到神的封号。这在全国还没有发现过第二位。
  而男吊则体现了不甘横死,挣扎求生的力量和韧性,是一个生前落魄,死后奋战的刚烈鬼魂。当年鲁迅看完,拍拍胸口,心有余悸,“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也许会招出真的‘男吊’来。男吊,他无唱无白,是一种杂技性的动作技术。吊者赤脚赤膊,仅穿红色短衣裤,登上戏台台顶悬下的两股白布,在上面做出各种动作。核心是吊,共七十二吊,比如:蜘蛛放丝、音子拜观音、前挺尸、蛟龙困浅滩、闻窗夜读、 一字、咬线 、鲤鱼跳龙门、悬梁,流传至今,会吊者已所剩无几了。
  在中国传统戏曲舞台上最早的三个行当生、旦、丑,如果说男吊是生,女吊是旦,那么无常就是丑,他的诙谐、他的幽默、他对人生的一种嬉笑怒骂,恰恰正是绍剧中的二丑。而无常也是所有鬼中最讨人喜欢的,他是劳动人民按自己的意愿创造出来的既可怖又可爱的艺术形象。“堪叹你官迷心窍,得高望高,喜得一个沐猴官帽,乡里夸耀,”舞台上他满口乡语谐谈,极尽调侃戏谑之能事,鞭笞习俗,调弄世情,讥讽人生,幽默风趣。
  其中无常骂狗是最经典的一折。
     你个畜生,畜生,
     谁人勿晓得我活无常,日走阴来夜走阳,
     你狗眼看人低,看勿起我活无常,
     我那一日长生弄前过,见你饿得可怜相,
     我一碗冷饭给你吃,肉骨头放在你身旁,
     你就摇头摆尾喜洋洋,当我救命恩公胜爹娘,
     如今进了财主府,你翻转狗脸不认账,
     啊唔一口咬在我个大脚胖上,
     我今骂你个狗种生,只认衣衫勿认人,
     就是你们这班狗畜生,你今又欺善来又怕硬,
     善的来,喉咙响,硬的来,洞里张,
     东边一只来叫起,西边一只轧闹猛,
     我拾起一块砖头来丢起,吓退你们这班狗种生,进洞哉------
  无常以狗喻人,痛斥那些只识衣衫不识人、狗眼看人低的势利世相和一味贪婪、仗势欺人的强权霸道。正是无常的冷言冷语和幽默讽刺,道出了人们的真实感受和不屈于恶势力的正直与刚毅。鲁迅赞扬无常“为鬼蜮而富人情,位低贱而敢犯上”。他是真理与正义的化身,是老百姓公正的代言人。
  鲁迅的弟弟周作人在《鬼的生长》中这样说:“虽然我不信人死为鬼,却相信鬼后有人,我不懂什么是二气之良能,但鬼为生人喜惧愿望之投影则当不谬也。”人有许多愿望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实现,就创造一个想象的鬼的世界,来满足内心的某种欲望。而以生前的感觉推想死后的情状,也是人之常情,鬼性、鬼情背后依然是人性与人情。
  绍兴鬼戏以鬼喻人,以情而理,借戏讽世,在鬼祟可怖的外表下掩盖着为人的脆弱,诠释着人生,满足着人们对美好人生的遐想。同时又揉合着现实的隐喻和浪漫的生活理想。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闪烁其中的人文心理特征。从女吊的美丽复仇中,我们不仅认识到绍兴人“柔中寓刚”的性格特征,也使会稽“非藏垢纳污之所,乃报仇雪耻之乡”的人文传统获得了艺术的诠释。同样,调无常的怪异行为又让我们看到绍兴人对现实的反抗并不是盲目和蛮干的,他们选择了另一种间接的力量,这也是聪慧圆通的绍兴人选择的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绍兴鬼戏在历经了几百年的起幕落幕之后,它的身影终于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个神秘璀璨的轨迹和脚下的这块土地,让后人无限遐想和神往。但它并没有真的随风而逝,如果有心,你依然可以听得见那些不屈的魂魄发出的深重隽永的呼吸声。

(作者单位:绍兴电视台公共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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